小銀和我—13～22

13、小燕子

　　她已經(jīng)在這兒了，小銀，看她多么黑，多么活躍。她把灰色的窩筑在蒙特馬約圣母像上，這樣，她的這個窩也就應(yīng)該得到永遠(yuǎn)的崇敬?？蓱z的燕子好像在害怕，我想就像上個星期兩點(diǎn)鐘日蝕時母雞提前鉆進(jìn)雞舍一樣，這一次燕子也一定搞錯了。今年的春天賣弄風(fēng)情地提早起了床，可是她赤條條嬌嫩的身體又經(jīng)不起寒凍，于是就趕緊回進(jìn)了三月陰霾的云絮。桔園里那些初次含苞的玫瑰啊，都凋殘?jiān)谳砝僦?，看了真叫人心痛?

　　她們已經(jīng)在這兒了，小銀，然而，似乎沒有聽見她們的聲音。在往年，她們飛到的第一天，就立刻到處探問，致候，用她們波紋般卷曲的顫音喋喋不休地說著。她們告訴花兒，在非洲看見了些什么；她們兩次越海的旅行和在水面上的經(jīng)歷，怎樣張開她們的翅膀當(dāng)作風(fēng)帆，怎樣站在海舟的繩索上，還有無數(shù)的日落，無數(shù)的黎明，無數(shù)的星星的夜晚……

　　她們不知所措，沉默而迷惘地飛著，就像被孩子們踐踏過的螞蟻在尋找迷失的道路。她們不敢在新街上筆直地上下翱翔，還帶個最后的翻滾，也不敢飛進(jìn)井里的窩巢，也不敢停留在雪白瓷瓶旁邊被北風(fēng)吹得嗡嗡作響的電話線上，就像孩子們書包上經(jīng)常畫的那樣……她們會凍死的啊，小銀！
14、廄欄

　　中午，我去看小銀。一束十二點(diǎn)鐘的透明陽光在它柔軟的背上聚集成一塊巨大的金色光斑，閃閃發(fā)亮。它身下隱隱發(fā)綠的深色地面，全部被染得如同翡翠一般。破舊的屋頂下面，雨點(diǎn)似地灑下了火一樣明凈的金色錢幣。

　　原來躺在小銀腳邊的狄亞娜，像跳著舞似地向我跑來。舉起雙腳擱在我的胸前，用玫瑰般的紅舌氣咻咻地舔我的嘴。母羊爬上最高的槽頭，好奇地看著我，像一位高貴的女人那樣彎俯著纖巧的頭，左右擺動。在我進(jìn)入廄欄之前，小銀已經(jīng)非常隆重地用叫聲表示了對我的問候，現(xiàn)在又興奮地使勁想把韁繩掙斷。

　　透過天窗，陽光從蒼穹送來珍奇的虹一般的色彩；有一會兒，瑰麗的光輝把我從牧歌般的景象帶入了天空。接著，我踏上一塊石頭，向田野眺望。

　　在火一樣盛開的花朵中，在潔凈的藍(lán)天鑲嵌著的破墻間，綠色的美景在迷惘地回蕩，這時聽見傳來了一聲甜蜜而悠揚(yáng)的鐘響。
15、閹駒

　　它是烏黑的，可是黑中同時閃現(xiàn)著紫的、綠的和藍(lán)的色彩，但全部卻又跟銀子一樣發(fā)著亮光，仿佛無數(shù)的金龜子和烏鴉。在它稚氣的眼里有時閃著一點(diǎn)暗火似的紅光，就象馬爾蓋斯廣場上賣栗子的拉莫娜那口鍋里的顏色。當(dāng)它勇士般地從弗里塞塔的沙地走上新街石砌的路面時，它那急促小跑的蹄聲，就像是一連串的鈴響！多么敏捷，多么機(jī)警，多么神氣，看它那小巧的頭顱和修長的細(xì)腿！

　　它氣派十足地穿過小酒店的矮門，在烈日的炫光里，卡斯蒂約的酒庫顯得比它還要黑。它漫不經(jīng)心地閑逛著，看見所有的東西都要去惹弄一番，然后跳過松樹干的門檻，興高采烈地進(jìn)入茵綠的后院，緊接著傳來一陣母雞、鴿子和麻雀的哄鬧。然而在那里，卻早已有四個人在等著它，毛茸茸的手臂交叉地抱在胸前的花襯衣上。于是它就被帶到胡椒樹下；經(jīng)過一陣短暫激烈的格斗，他們將它抓住了，隨便撫摸了兩下，就像兇神惡煞般地將它翻倒在糞堆上，全都壓住它的身子。達(dá)爾朋的工作圓滿結(jié)束了，可是它那種優(yōu)美迷人的豐采也就隨之消失。

　　你的未顯現(xiàn)的美，必隨你一道埋葬，

　　已經(jīng)顯現(xiàn)的，則帶給你以滅亡。

　　莎士比亞對他的朋友就是這樣說的。

　　……小馬駒一下子就變成了大馬，渾身虛軟，汗水淋漓，是那樣的羸弱和悲衰。只有一個人將它拉起來，給它披上一床毛毯，牽著它慢慢地從街上走去。

　　唉，可憐的空虛的浮云，昨天還是那樣的厚實(shí)，熱烈，還帶著雷電呢！它走著，像是一本散了頁的書。腳步好像沒有踩在地上，在腳掌和石路之間似乎飄浮著一種新的物質(zhì)，使它失去了理智，象是一株連根拔起的樹。它似乎在回憶那殘暴的早晨里一個圓滿完整的春天。
16、對面的房子

　　我小的時候，小銀，我家對面的那座房子總是讓我著迷。起先是里維拉街那賣水的阿雷布拉的小茅舍，院子朝南，里面永遠(yuǎn)充滿著金色的陽光。我常常爬上墻垣，從那兒眺望韋爾瓦。有時候，我得到允許，可以進(jìn)去玩一下，阿雷布拉的女兒就給我?guī)字昏肿?，還要親我的臉。那時候，我就以為她是一個成年的婦女，其實(shí)她現(xiàn)在才出嫁，不過模樣還跟當(dāng)年一樣……接著是在新街——后來叫做卡諾瓦斯街，最后又改做胡安·佩雷斯修士街——對面那何塞先生的房子。他是塞維利亞的糖商。他們那些金色的羊皮靴子看得我眼花繚亂，院子里的龍舌蘭上還放著好些雞蛋殼，房間門上畫著金絲鳥和許多海藍(lán)色的條紋。有時候，何塞先生也來我們的家；我父親時常拿錢給他，而他總是在講著橄欖園……從我的陽臺上，我可以看見何塞先生家瓦屋項(xiàng)上有一棵胡椒樹，樹枝上停滿了麻雀?？蓯鄣暮窐浒?，搖過我做了多少童年的夢！有兩棵胡椒樹，我從來也沒有將它們混淆過：一棵從我的陽臺上可以著見它那在微風(fēng)和陽光中的樹冠，另一棵可以看見它的樹干，是在何塞先生家的院子里……

　　從我家的鐵柵門，從我的窗口，從我的陽臺，在街頭的寂靜里看著對面的房子，無論是晴朗的下午，還是午睡時的雨中，都覺得它的每時每刻的微妙變化充滿著情趣，分外地誘人！
17、傻孩子

　　我們穿過圣何塞街回家時，經(jīng)?？匆娚岛⒆幼谛∫巫由?，望著門外來往的行人。他就是那些既不會說話又不文雅，沒有人愛憐的孩子們中的一個。那孩子自己卻很快活，真讓人看著可憐。對于別人，這是無關(guān)痛癢的，所有的負(fù)擔(dān)都壓在他母親的心上。

　　有一天，一陣昏黑的惡風(fēng)卷過那白色的街巷，從此他家的門口就再也看不到那孩子了。一只鳥兒在門楣上孤獨(dú)地唱著，我不禁想起了是一個好父親的詩人庫羅斯①，他失去了自己的孩子，就去問加利西亞的蝴蝶：

　　金色翅膀的蝴蝶啊……

　　現(xiàn)在春天來了，我又想起了那個從圣何塞街到了天上去的傻孩子。他一定依然坐在他的小椅子上，依傍著那些珍奇的玫瑰，又一次睜開他的雙眼，看著金光燦爛之中在他面前來來往往的那些得到天福的人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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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?、俣骼锟怂埂ゑR努埃爾·庫羅斯（1851－1908），西班牙著名的加利西亞詩人。
18、幽靈

　　“黃油球”安尼亞，一個充滿清新的活力，熱情而快樂的小姑娘，她最大的樂趣就是裝神弄鬼。她用一床被單將自己包裹起來，還往自己的臉上添抹白灰，再將蒜瓣掛在牙齒上。當(dāng)我們在小客廳里半睡半醒地剛要入夢的時候，突然，她出現(xiàn)在大理石的樓梯上，手上擎著一盞發(fā)著紅光的油燈，不聲不響，臉色陰沉，一步一步地走過來。她的長袍緊緊地貼著全身，看去就像沒穿衣服一樣。她從上面的陰暗中帶來了可怕的墳?zāi)估锏幕糜X，同時她那雪白的一身，不由地對人產(chǎn)生一種莫名的情欲的誘惑……

　　唉，小銀啊，我永遠(yuǎn)不能忘記九月的那一個夜晚。暴風(fēng)雨像一顆有病的心臟，在村子的上空忐忑，整整折騰了一個小時。雷電夾雜著雨水和冰雹，不斷地傾瀉。水缸溢滿了，院子淹沒了。最后的伴侶——九點(diǎn)鐘的班車，晚禱的鐘聲，送信的郵差——都已離去……我顫抖著去飯廳喝水，在一陣白里帶綠的閃電中，看見了貝拉爾德的桉樹——我們把它叫做杜鵑樹，就在那天夜里折斷——垂掛在柱廊和屋頂上……

　　突然，一陣可怕的悶啞的轟響，一道帶著裂帛嘶叫的光影耀得我們雙眼昏眩，房屋也在搖晃。我們重新清醒過來的時候，發(fā)現(xiàn)自己不在原處，都自顧自地躲藏起來，孤孤單單，誰也顧不上誰；接著就相互訴起苦來。有人說，哎呀，我的頭啊；有人說，眼睛啊，我的心啊……逐漸我們才慢慢的回到原來的地方。

　　暴風(fēng)雨過去了……明月在大塊烏云的狹縫間，在院子里滿溢著的雨水中，閃著白光。我們到處去探看。洛德在牲口欄的臺階上來回地奔竄，狂吠，我們跟在它的后面走去。小銀啊，在那已經(jīng)完全濕透的黑夜的花叢下，散發(fā)著一股令人作嘔的香氣?？蓱z的安尼亞穿著幽靈的長袍死在那里，可是那只被雷電燒焦的手里，還握著那盞亮著的油燈。
19、紅色風(fēng)景

　　山頂落日，一片深紅，像被自己的那些玻璃般透明的光芒刺割得遍體鱗傷，鮮血淋漓。綠色的松林，因落日的霞光使它變得昏紅而酸溜溜地很不高興。各色各樣的花瓣和草葉都通亮透明，這時刻一切都浸浴在一種濕潤的香氣和光亮的寂靜之中。

　　夕陽使我欣喜。小銀黑色的雙眼映照著落日的紅光，溫馴地走向泛著洋紅和紫金的水塘，將嘴巴柔和地浸入一經(jīng)接觸就立即液化了的那些鏡面。大量暗紅的水，流進(jìn)了它粗大的喉道。

　　這原是我熟悉的地方，可是片刻之間紛亂顛倒，變得如此陌生，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沒落的壯觀，好像我們在每一瞬間都可以發(fā)現(xiàn)一座殘宮廢殿……下午將自己應(yīng)有的時間愈拉愈長，似乎已被永恒感染，充滿了和平、無限、玄秘……

　　“走吧，小銀啊?！?
20、鸚鵡

　　我們是跟小銀和鸚鵡在我的朋友，就是那個法國醫(yī)生的大花果園中玩耍。這時，一個黑黑的衣著零亂的女人急迫地從坡下向我們走來，等不及走到我們面前，就探尋著問道：

　　“少爺，那個醫(yī)生在這兒嗎？”

　　她的身后跟來了一群衣服襤褸的孩子，不斷地喘著氣，望著前面上坡的路。最后，看到幾個男人扶著一個垂頭喪氣的面色蒼白的人走來。

　　這就是在多尼亞納獵區(qū)偷獵鹿群的那些人中的一個；他那枝用草繩系著的可笑的舊獵槍爆裂了，于是獵人的手臂就吃上了子彈。

　　我的朋友親切地走向受傷的人，除掉他們原先綁上的一些破布條，洗去血污，摸著肌肉和骨骼，不時地對我說：

　　“cen’estrien……”①

　　到了下午，從韋爾瓦傳來一陣帶著瀝青和魚腥味的海邊淺灘的氣息……球形的桔子樹緊緊地挨靠著，象一大塊翡翠綠的天鵝絨。披紅帶綠的鸚鵡在一株紫綠相間的丁香樹下走來走去，圓圓的小眼睛向我們投來好奇訊問的目光。

　　可憐的獵人，流著映滿日光的眼淚，時而發(fā)出一聲氣悶的呻吟。鸚鵡說著：

　　“cen’estrien……”

　　我的朋友給他包上棉花和繃帶……

　　可憐的人喊著：

　　“?。　?

　　鸚鵡還在丁香花叢里說著：

　　“cen’estrien……cen’estrien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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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?、俜ㄕZ：不要緊。
21、平屋頂

　　你啊，小銀，永遠(yuǎn)上不了平屋頂，當(dāng)然也不會知道那上面的情景。當(dāng)你從漆黑的小木樓梯一爬上來，在光天烈日之下有一種被燒灼的感覺，好像你就站在天的旁邊，浸浴在蔚藍(lán)之中。啊，深深地呼吸，擴(kuò)展開心胸，刺目的石灰的白光，耀得眼睛都睜不開。你知道，將石灰涂在屋面的磚上，是為了讓云層里落下的雨水能干干凈凈地流進(jìn)水缸。

　　平屋頂是多么地迷人??！塔上的鐘在響，我們的心隨著鐘聲在胸中激烈地震蕩?？梢钥吹竭h(yuǎn)處葡萄園里的鐵鍬在太陽下閃光，發(fā)著銀色的火花。在這里可以縱觀一切：所有其它的平屋頂，牲口的畜欄，不顯眼的人們在那里勤奮地干著自己的工作——木匠，油漆匠，還有桶匠；那些斑斑點(diǎn)點(diǎn)的是畜欄的樹叢和牛羊；墓地里，有時會聚集起一簇黑色矮小的人群，那是一次無足輕重的三等葬儀；那些窗口里，有一個姑娘，隨隨便便地穿著內(nèi)衣，一邊梳頭一邊唱歌；河面上有一只船正在準(zhǔn)備靠岸；谷倉那邊，有一個號手獨(dú)自在練吹圓號；也許那邊正有人在自顧自的演奏著一首激烈的愛情的樂曲呢……

　　房屋隱沒在下面，像地下室一樣。穿過玻璃天窗看著下面的日常生活，那些談話、喧鬧和那個本身就是很美的花園，都使你意外地感到新奇。而你，小銀，這會兒正在大缸里喝水，看不見我，說不定你還像傻瓜似的在跟麻雀或者烏龜鬧著玩呢。
22、歸來

　　我們兩個從山間滿載而歸：小銀吃飽了檀香草，我?guī)Щ亓嗽S多黃百合花。

　　四月的下午過去了，西方原先是滿天透明的金黃，隨后變成一片銀白，完全可以比作一些光潔晶瑩的百合花。后來，巨大的天穹像是從一塊透明的青玉，變成了深綠的翡翠。我懷著莫名的憂郁，緩緩歸來……

　　上了土坡，可以看到村子鐘樓上的瓷磚在發(fā)著亮光；在這莊嚴(yán)的時刻，它使你獲得一種崇高雄偉的印象。等你走近時，卻又覺得它像一座遠(yuǎn)處看見的希拉爾達(dá)塔①。我的隨著春天來到而變得更加強(qiáng)烈的對故鄉(xiāng)的思念，意外地從這里得到了些微憂郁的安慰。

　　回去吧……回到哪兒去？回去了又怎樣？為了什么？可是我?guī)Щ貋淼倪@些百合花，在溫和清涼的傍晚，不斷散發(fā)出更加強(qiáng)烈的香氣。同時，還聞得到一種從看不見的花中散出的幽然孤寂的香氣，使得肉體和靈魂都在這憂郁和孤獨(dú)的氣氛中沉醉。

　　“可憐的我啊，憂郁的百合花！”我說。

　　突然，我想起了小銀，雖然它是在我的身下，可是我卻把它忘了，把它當(dāng)作了自己的身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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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?、偃S利亞大教堂的鐘樓，十二世紀(jì)時摩爾式的建筑。